王夫之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訓(xùn)義

（節(jié)錄）

【訓(xùn)義】

王政以得民為本。其豫施愛養(yǎng)之仁者，既積累而動(dòng)天下之心，及其時(shí)至事起，而興吊民伐罪之師，尤必使無私之情大白于天下，而節(jié)制之兵，民食安全之福而無擾，則地方百里，而屈天下之強(qiáng)大。

宋王偃仁義不施，而急吞滕、薛，幸勝齊、楚，遂有吞并天下之圖，而曰我行王政。萬章惑焉，乃問于孟子曰：“嘗聞王者之興，國無論大小，而大功可成。乃今言之，強(qiáng)弱之勢(shì)亦未易言矣。宋，小國也，而今發(fā)憤有統(tǒng)一天下之志，將行王者之政以問罪于諸侯，齊、楚惡其成而交伐之。不知古之王者以一國治天下，術(shù)將何出？不然，安能不為之惴惴也？”

孟子曰：“子何輕言王政，而所憂在國小而鄰強(qiáng)乎？則為子言商、周之王政，而宋果能行否邪？其在湯也，滅葛之舉，人以為滅葛而王業(yè)興，亦孰知未征葛之先何如也？湯居亳，與葛為鄰，豈曰實(shí)逼處此，而務(wù)翦除之乎？葛伯放縱無道，而大惡之著者，廢其宗廟社稷之祀，是可興問罪之師矣。乃湯則使人問之曰：‘何為不祀？’似矜其必有所為，而非慢神也。葛伯答曰：‘無以供犧牲也。’奄有一國，而犧牲不足乎？其欺易見也。而湯猶諒之，遺之牛羊，或者其有瘯蠡疥癬一類之災(zāi)乎？葛伯食之，又不以祀，則且笑湯之愚而幸其利，罪愈不容逭huàn逃也矣。湯又使人問之曰：‘何為不祀？’若重閔其必有所為而怙惡者。則對(duì)曰：‘無以供粢盛也?！瘬嵊谐济瘢沂o能給乎？一欺已露，而又為欺也。而湯猶諒之，使亳眾往為之耕。亳民體湯之仁而恤鄰國，其厚也如此；且無煩其食也，而老弱饋食。葛伯既以湯為甚愚，而又忌其相形也，乃率其民要之于道，凡有酒食黍稻者奪之，不授者殺之，其死于道路者不一，而未露也。有童子以黍肉餉，有戒心焉；而同行者伺之，則葛民殺之而歸其黍肉于君。于是亳眾始憤怒，而歸以告于湯，則葛伯以不仁而忌人之行仁之心，不容掩矣。故仲虺huǐ述興師之由，而曰‘葛伯仇餉’，以其以怨報(bào)德而禍及無辜之罪，皆其心之慘毒使然，此殺童子之謂也。于是眾怒甚矣，湯不容已矣，乃以是而征之。曲直較著于人心，而湯之志昭見于海內(nèi)，皆曰：非利人之國而并之，以冀自此有天下而自富也，為匹夫匹婦父子之至性，仇不得不復(fù)而興師也。然則未征之前，茍可以綏之而使存，必盡其以大矜小之情，而無私利之心大白于天下，然后師可舉也。非窺弱小之鄰邦，而利其可并以求富。此大義之所存，王政之所行者如此。若其自此而征也，無非義也，而抑有至仁以全民于受兵之日。故其始征自葛載，而德意已宣布矣。自是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。非無強(qiáng)大，而民不敵，則君自不能敵矣，東面而征西夷怨，南面而征北狄怨，曰：‘奚為后我？’則不但已征者悅，而未征者且怨矣。及師之將至也，則望其來，而惟恐其中止，若大旱之望雨焉。及其師之已至也，人國而不擾其廛，歸市者弗止；行路而不驚其農(nóng)，耘者不變；誅其眾叛親離之君，而吊其死傷貧困之民。昔之望者果有以慰其望，如時(shí)雨降，民大悅，而已歸者戴之，未歸者懷之，誰與敵哉？故書曰：‘溪我后’，望之切也；‘后來其無罰’，信其罰有罪而己無傷也。早稱之曰‘我后’，雖有強(qiáng)大，民已非其民矣。其以至仁撫之于興師之后，而王政之必行者又如此。

‘其在武王也，伐商之舉，人知其遏劉克敵之功而王業(yè)成，亦孰知師何為而興，其兵之所至又何如也？天命集矣、民心附矣，有助紂為虐而不為臣者，飛廉、惡來之屬而已。于是而東征焉，非徒討罪人，實(shí)以此不為臣者逆天虐民，而士女之不可以旦夕安也，將以綏之也。于是而士女之心無不悅也，匪厥玄黃，以禮相迎焉，而相謂曰：民不可一日無君，去獨(dú)夫而繼以周王，庶其見太平之休息，而有樂利之美焉，則惟決計(jì)以臣附大邑周已矣。故其士樂于得主而事也，實(shí)玄黃于匪，以迎其將帥；其民樂于得主而安也，簞食壺漿以迎其師徒。其素有以信武王之深仁厚澤，足以奠膚敏之士而安新附之民也如此。待其至殷之日，則除紂之苛政，發(fā)紂之積粟，以救民于水火之中，而沾其潤澤，與以清宴；而取殘民之黨，快人心以行天討而已。其施至仁于克殷之后者又如此。故泰誓曰：‘我武維揚(yáng)’，師出有名而眾志奮也；‘侵于之疆’，以有不為臣者之負(fù)固，不得而不侵也；‘則取于殘’，自白其伐商之旅為殘民者不容不取，而非利天下也：‘殺伐用張’，則雖用武而不傷其仁也；‘于湯有光’，天命之久集，愈足以昭對(duì)于天下也。此志在取殘、事止取殘之明征矣。此則王政之行，已驗(yàn)于商、周者如此。

‘而以此思宋，行之乎？抑不行之乎？其愛養(yǎng)斯民于國中而仁聲廣播者，無聞也；其矜宥愚昧之弱小而大公無私者，無聞也；其賑恤凋殘于新附而師徒不擾者，無聞也。天下皆云不行王政也，宋亦何能自云行王政也！但窮兵黷武，遂其吞并之心耳。茍其如湯，武之至仁大義而行王政，則四海以內(nèi)焚溺已深，而望恩若渴，舉首而望之，欲奉之為共主，齊亦一葛與紂也，楚亦一葛與紂也；怨其不速而迎之見休者，亦夏、商季世之民也。民去之，君誰與爭(zhēng)？國雖大而瓦解于一旦，何至惴惴然畏其執(zhí)言以加我乎？嗚呼！如宋者而惡得不畏？畏之而又何術(shù)以求免？非小弱之咎也，自取之也。宋不可復(fù)為矣。而子謂行王政而致惡于大國，弱小而不敵強(qiáng)大，則將疑沮天下之行王政者，而富強(qiáng)之說逞。故不可以不辯。”

【訓(xùn)義】

邪正消長(zhǎng)之機(jī)，君德善惡、國家興喪之大系也。人君之害，莫甚于賢奸之并進(jìn)，而賢不敵奸。人臣之敝，莫甚于為調(diào)停之說，忌朋黨之名，而進(jìn)賢不力，除奸不盡。

宋王無道，戴不勝有匡正之思焉。以宋廷之小人充于在位，而不勝能知善惡之辨，是殆可與言者。孟子謂之曰：“今王之廷欲王之善者，葢幾于絶也。而子能以為憂，欲納王于善，已有見諸行事矣。乃欲之則必有善之之術(shù)。思王之競(jìng)于為不善者何也，則可以知使王之能善者何術(shù)也。孤致之忱，而不廣為之術(shù)，非以成子之欲也。子誠欲之乎，我將取善之所由成、不善之所由遠(yuǎn)，察其情之所必動(dòng)而度其勢(shì)之所必成，以明告子。則試為子喻言之。

“今夫齊語之賢于楚語，明矣。有楚大夫于此，感其俗之習(xí)于不順之言，而欲其子違俗以齊語，則在傅之者矣。使齊人傅之，而于齊求齊，冀其或可乎？抑使楚人傅之，而于楚求齊，曾不思其必不可乎？”此欲教其子者之所以致其教之術(shù)，將謂舍兩端而無從也。而不勝曰：“使齊人傅之”，此事理之易知，謂可以畢教子之術(shù)，而不勝抑知之審矣。

孟子曰：“子謂使齊人傅，而遂可如其欲子齊語之心乎？夫傅者一人也，雖為齊人，納齊人于楚，勢(shì)且孤而或怪之矣。乃咻之者，則無非楚人也。于是彼齊人者，雖日撻而求其齊語，便而安、相聚而酬答者皆楚也，將謂傅之徒以勞我，而語本不當(dāng)如是，欲其自變于眾咻之下，不可得矣。于此有道焉：引其子置之于莊、獄之間，去楚日遠(yuǎn)而忘楚日深，漸而習(xí)之，利而安之，久而熟之，不期效于旦夕，且數(shù)年焉，乃知楚語之不正，而恥復(fù)為之。于斯時(shí)也，莫有撻之者也，即有楚人者日撻而求其楚，且不可得矣。

“然則習(xí)因于眾尚，而心在于漸移。善不善之成，非一人之力，亦明矣。子之進(jìn)薛居州也何心？謂居州善士也，異于宋廷之噂沓訩呶，而能開陳善道者也。使之居于王所，子之欲王之善，其心自此白；而子謂可以善王之術(shù)于斯盡、求王遷善之志于此酬乎？而我明告子者，且為子昌言之：使子一旦奮有為之氣而遂其匡君之情，則擊去群奸而易之，多求賢士而進(jìn)之，不善之氣日沮，而善者亦得朋而共贊其令圖，長(zhǎng)幼卑尊皆薛居州也；王雖欲為不善，所聞?wù)邿o非善言，所見者無非善行，邪心一動(dòng)，而環(huán)顧左右無一可與成其欲者，而不善之情且沮矣，誰更導(dǎo)之以使成乎慝乎？如僅若今之進(jìn)一居州也，而王之廷老奸據(jù)位而童稚邀歡，文臣尸祿而嬖御逢君；則王雖一念之萌，悔其前之非而思遷于善，或?yàn)橹倪^，或?yàn)橹畬?dǎo)欲，而抑且漠然忘其悔悟之心矣，孰與迎其機(jī)而廣導(dǎo)之以為善哉？夫不善之勢(shì)已成，王之情已蔽，而一薛居州偶發(fā)一言，盈廷爭(zhēng)笑，居州且危，而能如宋王何哉？夫欲進(jìn)君子，必先遠(yuǎn)小人。引子于莊、獄，以遠(yuǎn)楚也。小人退則君子自進(jìn)，楚人不咻而齊語自日入其耳也。子不是之圖，而曰吾之欲已切、道已盡，可無愧于匡君樂善之心，其何益于國乎？”

嗚呼！進(jìn)賢之道，先在除奸。共、驩不殛流共工于幽州，放歡兜于崇山，竄三苗于三危，殛鯀于羽山，四罪而天下咸服，則舜、禹不興；管、蔡管叔鮮、蔡叔度，文王之子而武王弟。不誅，則周公且以疑忌而居?xùn)|；況區(qū)區(qū)一薛居州之善乎？故匡君者，薦賢士不如擊去小人；而教子者，擇師傅不如使離惡俗。乃曰和光同塵，可以安身而利國，此臣之所以不臣，父之所以不父也。